图/范玉芬
二十四节气中,清明最富人文意义,它把中国人对于生死的哲学和人生的意义推向深层。余世存谓:“清明,时万物皆齐洁而清明,此时气候处在气温不断上升带来的光明、温暖和雨水中,君子应以议德行”。看来最佳享受的时间,便是最佳反思的时间。清明也最富自然意义,除了令人舒适的温度之外,它把春天的色彩推向最亮丽,等待谷雨暮春的繁花落幕。老祖宗们真会挑选时间,此刻天地万物经过冬的洗礼和春的重新萌发,皆洁齐而明静,穿梭在繁花似绵的世界里,为读天地、应时节、学躬耕、知礼议、审修为提供了一种极温和的天人合一的环境。
清明本来只是一个普通的节气,只是经过千百年的演变,吸收了另外两个节日,而成为一个特殊的时间点。这两个现代已基本消失的节日分别是冬至后日的寒食节和农历三月初三的上巳节。寒食源于介子推的传说,“贫居往往无烟火,不独明朝为子推”,是禁火冷食祭扫坟墓的返本归宗节。上巳节则是少男少女相约游春的情人节,这样美好的天气,除了追思,还适合恋爱,所谓“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借着水边祓禊除灾的习俗交流焕发的春心,所以我们现在所说的中国情人节并不是七月初七而是三月初三。随着文化的推演进化,寒食节被定在清明节前一天,成为清明节的附属,巧合的是,桐乡人上坟祭祖确实不在清明当天,而在上一天的寒食节,称之为“清明夜”(清明夜不是指清明前一天的夜里,而是指清明前的一整天),与这个节日的本意不谋而合。时至今日,怀春之游、祭祖之思、清闲之步已完全融为一体,成为春和景明、暖意融融的一段美好时光。
桐乡人的清明有三大件:
一是粽子。端午棕子三月尝,外人看来是一件稀奇之事,因为桐乡人在端午节基本没有什么活动,而把吃粽子的时间往前移到了大如年的清明节。包粽子需用箬竹叶,在桐乡一些老村坊的屋前屋后经常可以看到,一窠窠,与普通的竹子全然不同,其形状和香味似乎天生就是为包粽子而生。包粽子是一个技术活,要包出起棱起角身材匀称有卖相的棕子绝不是短时间能学会的,这也是旧时衡量姑娘嫂嫂手巧不巧的一个标准。
二是甜麦塌饼。秘诀在于发芽的麦子和白胡子草这两样东西,虽然没有多少营养,却以口感独特招人喜爱。桐乡东部的甜麦塌饼一般有馅,西部则无馅。现在这个小饼子的风头似乎盖过了粽子,每年清明节前后都会举行各种制作比赛,沿伸出许多新做法,但万变不离其宗,芽麦和白胡子草始终缺一不可。早些时候,桐乡人在清明期间的一周像过年一样,要一家一家地走亲戚,一上门,主人便会端上粽子和甜麦塌饼,吃的人会说这个粽子样子好来、甜麦塌饼有样子来之类的客气话。甜麦塌饼和粽子都是吃了比较耐饿的食物,不难看出,这是源于春季农忙顾不上烧饭生产的美食。
三是清明圆子。比乒乓球略小些,无馅,分青和白两种,青的是和了草头的,四个一叠,一上三下放在箬叶上,主要用于请菩萨,年轻人喜欢吃的不多,在桐乡西部一带制作比较考究。
有了三大件,就有了清明最庄重礼仪的物质载体。这个最重要的活动便是上坟。在清明节夜的前一天,上午在家里按照过年的程序,该请的请该拜的拜,下午就开始上坟了。上坟听起来是有点悲伤的事,其实对多数人家来说全然不是,正如丰子恺先生在《清明》一文中写道:“……于是陈设祭品,依次跪拜,拜过之后,自由玩耍,有的吃甜麦塌饼,有的吃粽子,有的拔蚕豆梗来作笛子……”。以前没有公墓地,每个村都有一个墓地,字名称为密竹岗、坟漾潭等等,周边长满了柏树和野草,是老人和风水先生精心挑选的土地,村上的祖先几乎都在这里。坟地至河滩常呈一坡地,河边有高大的水杉,一河春水就在它的脚下,安静得连树上的鸟屎落在水面上的声音都能听得出来;河边浅水里的草上吸着许多螺蛳,那是专属清明的美食;桑树的青芽包裹着一股旺盛的生命力使劲地往外冒,几棵火桑上长满了一层层的黑木耳;柔软的野草布满整个河滩,肥胖的黄蜂伏在星星点点的菜花上,满耳都是“嗡嗡”的轻唱;荠菜三角形的叶子和白色小花,在无边的绿色中并不显眼,却招人喜爱,蓬松的泥土也是异常地醇香。天气好得想让人在地上躺下来,春天的气息会把你身上的每个毛孔都抚摸得无比舒适。从刚睡醒的小虫子到万紫千红的花草,都被这股又浓又清的景色包裹在里面了。小孩子们蹦跳着跟着父母或爷爷奶奶去上坟,一路上和相遇的人打个招呼;若有所思地在坟前作个辑;帮着大人添土和摆放一个个土升箩,然后开始剥粽子吃,或者比一比谁找的蚕豆耳朵又多又大……
清明是一场无声的大会,活着的人以自己的品行向祖先作一次汇报;清明是坟前的一柱清香,让人在思念中安静与升华;清明是一只包好的棕子,清香扑鼻,透人心扉;清明是春天里的一只风筝,在田野上放飞着新的希望。
完成上坟的重要任务后,清明节那天的脚步变得轻松而明快。因为离春蚕饲养的时间不远,所以桐乡的清明节习俗大多围绕着祈愿蚕茧收丰进行。这些姿态各异的活动中,数两个地方最有名。
一是双庙渚。“赛会芝村远近闻,各载双橹载如云。来随阿母龙船庙,讨得蚕花廿四分”。随着近年清明节蚕花活动的重新兴起,清河村双庙渚的名字逐渐被更多的人知晓。双庙渚,东西向的关财桥港和洲泉港相距多米,与南北向的圣塘港交叉,形成了两个漾潭,分别称为南北金三漾,旧时漾中有小洲,两个漾潭之间建有双庆寺。其实此处本没有寺,只有两座小庙,分别是河东的顺和庙与河西的贵和庙,故得名双庙渚。本来,这样的小庙登不上大雅之堂,附近规模最大的寺庙是“江南三庆”之一的顺庆寺,但顺庆寺已随着长山河的拓宽了无踪迹。于是在近几十年里,人们重新选址在清河双庙渚,将两座庙合二为一,组建了现在的双庆寺。双庙渚蚕花圣会,便在正清明那一天的双庆前的举办。春风和熙,杨柳依依,两岸人山人海,洲泉的各个村都组建了龙舟队,在那天开展划龙舟比赛,漾中间有马鸣高杆船表演,新寺、老树、活水和现代人,可以重新享受到这些复活的民俗。
二是含山。(此处省略0字),单说清明节去含山轧蚕花的路程。早时候走的是水路,挂机船从石门湾的堰桥浜驶入沈店桥港,河两岸泊着的水泥船,杂而不乱的皂荚、香樟和乌桕,岸侧人家斜栏里的鸡和狗,洗衣的村女,晒着的衣裳和被褥,临水的竹、浮萍和游鱼,大楝树上高挂的乌鹊窠,映入船仓的精致而伟岸的石拱桥……穿过五泾之后,进入珙田漾,水面开阔,点点沙渚,芦苇如帐,便看见了细如针尖的含山塔。山上人声鼎沸,风灌过树林,布满了一山的葱笼,兴致勃勃的登山者和手捧蚕花挺胸后仰的归客在台阶上错肩而过,脸上写满了欢乐,含山也在那一天表现出了她恩泽四方的魅力。
桐始华,田鼠化为鴽,虹始见。在最艳丽的色彩里走向暮春。
桐乡人对于清明初候有着特殊的关联。桐乡为梧桐之乡,梧桐是桐木的一种,桐乡人称其为青桐,虽然“桐始华”里开花的是泡桐,但均属于古人所说的桐木,原产地都是中国,远比外来的法国梧桐要正宗的多。而且泡桐树也是梧桐之乡的一部分,许多老村落的桥头和河滩边,经常可以见到高大的泡桐树,在暮春时节顶着一树繁花扑向水面。泡桐树木质疏松,生长速度快,花朵比与梧桐树更加绚烂,“梅叶阴阴桃李尽,春光已到白桐花”,说的就是泡桐花在晚春开放的景致。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梧桐是桐乡的logo,泡桐是桐乡的方言。
随着防治技术的普及,田鼠也渐渐成为了一种罕见的动物。古人认为,阴阳之气的衰盛,必然导致属阴阳之物的转化。清明阳气渐长,故避人耳目的田鼠变成了鹌鹑鸟。其实用最简单的道理解释,就是动物为了适应环境的变化或藏或现的状态,只是人们用主观的元素赋予了它们复杂的变幻。
虹现于四月中的清明未,藏于十一中的小雪,历时半年有余,但真正能见到它身影的机会却没有几次。桐乡人称虹为鲎,诗经称其为蝃蝀,所谓“蝃蝀在东,莫之敢指”,古人把虹看成一种动物或者是忌讳之物,常带着不祥之兆,这与现代人看见彩虹便急着发朋友圈有着天壤之别。不恐惧,不急狂,应当是已经猜透自然规律和总结历史风浪的现代人应有的态度。
桐乡说清明诗词,可以不说“牧童遥指杏花村”,也可以不说“轻烟散入五侯家”,但绝对不能不读丰子恺先生的两首《一剪梅》。词云:
佳节清明绿化城,草色青青,树色青青。室中也有绿成荫,窗上花盆,案上花盆。日丽风和骀荡春,天意和平,人意和平。人生难得两清明:时节清明,政治清明。
寒食清明放眼看,春满江南,万卉鲜妍。乍晴乍雨好耕田,沃野连天,麦浪无边。壅土施肥谷雨前,岁岁争先,岁岁丰年。平凡劳动着先鞭,越是平丽,越是尊严。
这两首词分别作于年和年的清明。前一首起笔如“昨夜雨疏风骤”般女儿家的小令,充满了生活情调,越往后,意境越开阔,最后不说“人生正值两清明”而说“人生难得两清明”,表明了一种高于政治立场的人生态度。而在后一首里,我们可以看到三点清明的动人之处:一是两个层面的翻天覆地,先是自然界的翻天覆地,万象更新,百花争艳,桃红柳绿,迎来春色换人间,万物充满了勃勃生机;然后是社会环境的翻天覆地,先生亲眼目睹了中国从一个千疮百孔的旧社会更迭到生机勃发的新时代,长期的战争结束之后,兵器销为日月光,和平的农村慢慢呈现出她原有的风景与节奏,无边的春色没有烽火销烟的干扰,即便还没有那么富有,也是十分幸福的。二是江南农耕的景象,乍晴乍雨、万卉鲜妍、沃野连天、麦浪无边,耕田、壅土、施肥,将江南农村三月的天气新丽、万物生机、人民勤劳及风调雨顺写得如在眼前,一幅春天的江南农耕图跃然纸上,让踏春人为之心动,让劳动者为之感动。三是平凡的伟大,不说这个世界如何美丽,不评价政治如何光明,却说越是平凡,越是尊严,着眼于眼前最平凡的人和事,说出了许多人想说却不屑于说或不想说的话,将对伟大一词的定义落到了最底层,这种接地气的艺术表达也成就了丰子恺艺术的源远流长和人性的光辉。
还有丰子恺先生的父亲丰鐄为清明所写的八首《扫墓竹枝词》也值得一读(此处省略0字)。
诗曰:
别却春风又一年,梨花似雪柳如烟。
家人欲理上坟事,五日前头折纸钱。
风柔日丽艳阳天,老幼人人笑口开。
三岁玉儿娇小甚,也教抱上画船来。
双双画浆荡轻波,一路春风笑语和。
望见坟前堤岸上,松阴更比去年多。
壶篕纷陈跪拜忙,闲来坐憩树荫凉。
村姑三五来窥看,中有谁家新嫁娘。
周围堤岸视桑麻,剪去枯藤只剩花。
更有儿童知算计,松球拾得去煎茶。
荆榛坡上试跻攀,极目云烟杳霭闲。
恰得村夫遥指处,如烟如雾是含山。
纸灰扬起满林风,杯酒空浇祭奠终。
却觅儿童归去也,红裳遥在菜花中。
解将锦缆趁斜晖,水上蜻蜓逐队飞。
赢受一番春色足,野花载得满船归。
当然,清明不能光沉浸在诗词里,现实中的农事更重要。此时蚕未养、麦未收、稻未种,起榨菜便是一项重要农事,榨菜一般都套种在桑树地里,产量极高,论担收购,曾是桐乡历史上引以为傲的特产。与其它复杂的农事相比,种榨菜的技术相对简单,但起收和运送拼的是体力,或许人们已习惯了这种特殊的蔬菜在清明前上演收割的辛劳场景。一则作为补贴经济来源,二则为接下来整一年自家的餐桌提供一种百搭的食物。
“三月三,鳢婆上岸滩”,鳢婆这条小鱼在清明节出现在清澈的水域中,其肉质细嫩鲜美,味道在立夏三鲜之上。“鳢婆炖(蒸)蛋”是旧时桐乡名菜,人们捉鳢婆也只有在农历三月份,因为它露出水面的时间很短,“四月四,鳢婆退落水”,要等到它们,只能再等上一年。“清明芋艿谷雨薯,寒露油菜霜降麦”,将四种作物的播种时间概括得有滋有味。对农民来说,十四个字的实用性远远超过了专业的说明书……老百姓的衣食所需和劳中作乐,几乎都藏在这些古老的谚语之中了
清明节,与这无边的春色对话吧,她会告诉我们应该做些什么。
听一夜春声/细雨流光/
那一阵杨柳风/皱了池塘/
杏花村依旧/烟雨微茫/
寻菜花最深处/摇曳的红裳/
三四点碧苔/茅檐青黄/
燕子来时新社/入对成双/
江南草木长/你在远方/
弄一曲《蝶恋花》/是谁在轻唱
古老的运河/染绿了村庄/
走过春秋冬夏/四季芬芳/
斯人已远去/新人入厅堂/犹到请明最思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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